影滅彩雲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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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滅彩雲斷
冬月初七, 距寧王謀逆一事已有兩日，雪依然下著。
君主駕崩，皇城一片縞素, 新君一面守靈, 一面整理中原各地飛來的奏章。大雪連日，民多凍餒。為解生靈倒懸, 國府大開義倉，廣設粥棚。丞相顏登親問荒政, 遣專人為孤窮老病送去錢糧。
為弭災計, 宮中一應用度削去三成, 唯福寧殿後坤寧殿，整日燃著價錢堪比黃金的瑞炭。上等好藥流水一般送入殿中, 化作一碗又一碗泛苦的藥湯, 一罐又一罐漆黑的膏脂。醫師坐在床邊，看著額覆濕巾、身纏白紗的少年, 嘆了口氣, 走出滿是藥香的臥房。
明堂有三人垂頭坐著, 聽她出來, 一齊擡起頭。羅松搶先道：“她可好些了麽，陶醫師？”
“燒退了一些, 應當不至有性命之危。”
陶冉到椅邊坐下，接過宮人遞來的熱茶，抿了一口，望向前方，道：“蘇融呢, 還在抄經麽？”
見祝青點頭，陶冉將茶盞望案上一磕, 道：“你便由著他抄麽？祝帥，逢春眼下是受了傷，不是中了邪。我們要做的，是好好幫她治傷，慢慢等她醒來；不是拜什麽名寺，抄什麽佛經。”
“可若醒不來呢？”祝青聲音淡漠。
“她會醒。”陶冉抿了抿唇，加重了聲音，“她一定會醒。”
祝青怔了一瞬，面頰隨即抖動起來，他稍稍俯身，令人看不清神情，只聽得到口中聲響，似笑又似哭。不過兩日光景，他發根已現灰白，同未及不惑的年齡極不相稱。好半晌，他擡起頭，拭了下眼角，道：
“陶醫師，我也是背過傷兵扛過屍首的人，知道什麽傷能好，什麽傷只能看命。抄經無用，屋裏人都心知肚明，可至少，抄經的時候，人心裏是靜的。”
“連抄兩天兩夜，是心靜麽？我看是瘋魔罷。”
“我勸過，他不肯歇息。這孩子，打小便把東風捧在手心，東風稍微有點事，他便……”祝青頓了頓，再說不下去，扶著茶案站起身，望羅松道：“我去看看徐子京，你在這邊守著。過半個時辰，若蘇融還不歇息，便去將他打暈。”
“知道。”
目送祝青遠去，羅松彎了腰，把臉埋進雙手。當日他將徐子京送到山下，提了槍便去尋徐宗敬，不想足足找了大半個時辰，幾乎翻過整座嵩山。且他找到人的瞬間，唐越正一刀砍在徐宗敬胸口。
便滾鞍下馬，走到唐越身邊，眼看唐越砍下徐宗敬t首級。陶希夷本待取心肝五臟，唐越搖頭，最後只將這一具無頭男屍丟進了山林。
怕東風有事，三人緊趕慢趕回到登封，時值三更，又兼大雪，街上空無一人，然而走到縣衙，卻見一片燈火通明。縣衙內，顏相端坐明堂，旁邊站著許久未見的席影，兩人都鐵青著臉，一句話也不說；底下是那十多個一同參與圍獵的文臣，他們弓腰駝背地站著，像連大氣也不敢出。
縣衙門前，許多公人往外擡著屍首。不知怎的，他一顆心提到喉口，拱了拱手便向裏走去。逆著公人行列，他來到一處院落，院裏積雪都被翻開踩亂，白的雪、黑的土、紅的血，都混在一起，掩著滿院的屍首。公人在屍首間來來去去，卸去兵刃，搜去財物，擡上縣衙外的江州車，一具又一具。
正房窗戶亮著，照著院裏景象。他走進大門，踏入偏屋，發現腥氣比院裏還重幾分。
蘇融不知為何來了登封，他坐在屋裏，望著窗外人來人往，面上滿是疲憊。東邊床上躺著東風，她蓋了兩層裘被，神情恍若安眠；西邊座上堆著白布，那布堆了一尺多高，幾乎被鮮血浸透。
“東風這是……”
“遭了圍攻，殺了幾百個人，受了……二十六刀。”
聽了這話，他只覺渾身鮮血都向頂門湧去，扣了刀，沖出屋子，想發洩一身的火氣，看到斑駁地面、來去公人，頓覺一陣荒唐，不禁松了手，軟了雙腿，整個人癱在雪裏。
他不去追徐宗敬，她便不會受這許多傷；
他追得再快一些，便能趕上同她並肩作戰；
他早早帶她下山，她連圍攻之苦都不必受。
他把手按地，掌下是滾燙的雪堆、冷硬的屍首。寒風割在臉上，令他清醒了些許，也令他想起臨別時東風的囑咐。
一要取徐宗敬人頭，二要確保大家周全……東風，這便是你要的周全麽？
她知道自己多麽引人註目，她知道徐家恨她恨到必除之而後快，她知道前方是怎樣的龍潭虎穴……可正因知道，她不願連累任何人，哪怕任何人都願意為她犧牲。
“陶醫師，逢春要過多久才能醒？”
說話的是唐越，她這兩日也沒怎麽合眼，一直守在東風身邊。聽陶醫師說出一個不知道，她皺緊眉頭，道：“便沒有什麽法子刺她一刺，冰她一冰，至少不教她發燒麽？”
“若有，我一早便用了，眼下我們該做的都做了，剩下的只能看天意。”
“我不信天意。”唐越看向東風臥房，哽咽道，“逢春遲遲不醒，只為用的藥不夠合適，治病的法子不夠精到。”
陶醫師道：“那依你之見，怎樣用藥才算合適？”
唐越一時無話，起身去了東風房裏。陶醫師拍了拍手，命宮人取來紙筆，寫了幾個藥名，勾掉，重又寫新的。來回幾次，他看得心煩意亂，索性去了蘇融抄經的書房。
那日挨到女營兵士抵達登封，蘇融驀地站起，說要到寺裏拜佛，顏相勸不住，便命他同他一齊前往。天地昏暗，風雪喧嚷，兩人走到古寺門前，跪了半晌，寺門打開，一個僧人喚他們進去。
禪房內，廣慶法師握著佛珠，說了許多艱澀難懂的話。下了山，他問蘇融，蘇融閉口不答，一頭轉進屋裏抄經，這一抄，便是兩天兩夜。
案頭厚厚一摞抄好的經文。大略看了幾張，有金剛經、藥師經、地藏經，都是端端正正的小楷，一絲潦草也無。
“抄這麽多，當真有用麽？”
蘇融動作一頓，一點墨染在紙上，洇了未寫完的字。他放下筆，收了紙，另取一張熟宣，從頭抄起。
羅松搓了搓手指，悻悻道：“我來抄罷，你去睡一陣。”
蘇融瞥他一眼，他硬著頭皮續道：“你這麽抄下去不是辦法，東風要是醒了，看見你昏著，心裏不知道多難受。”
蘇融靜默片晌，擱了筆，起身道：“你抄一遍金剛經罷，不能有錯字漏字。”
羅松應了聲，坐到他先前的位置，撿出幾張他抄好的金剛經，提筆寫了一個楷字。蘇融看了一陣，走出書房，走進先前指給他的屋子，和衣躺下，不多時便沈沈睡去。
涿州望樓，新獲全勝的將軍坐在欄上，朝著他輕輕一笑。他伸手去牽，朗朗青天驀地一變，濃雲滾滾而來。無邊的恐懼與苦楚壓他跪下，迫他看向前方黑壓壓的山林。狂風咆哮著，怒吼著，撕扯枯敗的草莖，搖晃參天的古木，引群狼嚎叫，招夜鬼啼哭。
忽而一陣破風聲響，一支羽箭望心□□來，他驚出一身冷汗，睜開眼，卻見層疊的錦帳。手臂漸漸傳來抽痛，低頭去看，褻衣之下，幾層白紗綁著傷口，再摸胸前，同樣是厚厚的素紗。
徐子京輕闔雙眼，此地富貴，遠遠勝過朝集院，想是哪位皇族的府邸，或者便是皇宮。他躺在這等地界，得了這般救治，圍獵之事儼然已有結果。父親大約已不在人世，不知東風……
“醒了？剛剛夢見了什麽？”
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，轉頭一看，卻是東風的父親。他坐在案邊，握著一本冊子，好似一直在等他醒來。
他撐起身子行了一禮，祝叔略一擡手，準他床上答話。他仔細說了自己的夢，見祝叔臉上波瀾不起，輕聲問：“祝叔尋子京，是想問徐家之事麽？只是祝叔，東風現在何處，為何……”
“她在床上躺著，沒辦法見你。”
“什麽！”
徐子京猛地坐起，為動作太急，胸前瞬間多出一點殷紅。祝青敲了敲桌案，道：“你是徐家的人，好容易醒來，便不問一問父兄麽？”
“子京不知如何開口。”
東風臥病，父親橫死，依照祝叔之言，兄長只怕也兇多吉少。
自遇見東風起，他便一直怕這一天，可無論他如何周旋，都阻止不了噩耗的來臨。他終是做了徐家的孽子，做了儒門的叛徒，做了大逆不道的賊臣，做了浩渺天地間再尋不到棲息之所的一只烏鵲。
“你不知說什麽，便由我來說。”
祝青放下冊子，擡頭看他的面龐，沈聲道：“徐家家主徐宗敬，並其長子徐子亭，私通懷王，於前日率兵謀反，恐事有不效，又遣三百死士，勾結戎狄使臣，持丞相顏登為質，誘殺山陽侯祝逢春。
“所幸先帝早有防備，遣淮東女營指揮使俞星攔截叛軍，又有當今聖上及時趕到，叛軍降服，懷王並徐子亭皆伏誅。然逢春只身陷陣，縱有蓋世之才亦不能全，雖誅滅一眾死士，腹背亦受刀傷二十六處，現高燒初退，仍在昏迷之中。”
聽這話時，徐子京攥著身下褥子，雙手青筋暴起。待祝青說完，他掀開被子，掙紮著想要下床，口中喃喃道：“東風在何處，我要找她，我要向她賠罪……”
“賠罪，怎麽賠，你能替她昏著麽？”
祝青看著這張肖似徐宗敬的面龐，心裏半是慍怒半是悲涼。偏是他為東風擋了一箭，偏是他的父親派人圍攻東風。
懷王謀反那日，他告了一天假，說去河邊散心。念他不易，他準了他的請求，哪知不過幾個時辰，他便在登封看到皮開肉綻的東風，看到胸口中箭，渾身滾燙，猶自喃喃親朋名姓的他。
他本想將他拋下，聽了羅松解釋，到雪裏站了一刻鐘，終是將他一起帶到了皇宮。東風那般重情重義，醒來看不到他，不知要如何惱他這個無能的父親。
可東風她……
祝青捫住桌案，手指碰到剛看了一遍的冊子。冊子來自一名懷王同黨，為減罪行，他交代了許多徐家舊事，其中一件，甚至牽扯到二十年前淮東叛亂。
他的母親，先太尉祝明征，便是死在叛亂之中。
“徐子京，徐家屢次戕害新黨破壞新政，而今又將東風害到這等田地，你說說，本帥該如何處置徐家？”
“自然是……依大齊律例處置。”
言畢，徐子京脫了力一般向前栽去，好容易穩住身形，又趕忙擡了頭看他，面上淚水縱橫。
“依照大齊律例，徐家該滿門抄斬。今看你薄面，若東風無事，朝廷只問罪主謀；若東風有事，本帥定要徐家雞犬不留。”
拋下這句話，祝青站起身，又道：“你和東風有這許多恩怨，再糾纏下去，只會傷人傷己，不若從此斷了，也能落個相忘於江湖。”
“祝叔！”
徐子京翻身下床，正要跪地，一只手將他扶住。他看著前方那人沈郁的臉，泣道：t“祝叔，我只剩東風了……”
那人沈默許久，松了手，道：“等她醒了再說罷。”轉身走出臥房。徐子京癱在地上，癡望前方窗戶，那窗光輝奪目，似一整塊透亮的白玉，襯得屋內昏昏沈沈。他掙紮著站起，打開屋門，狂風裹著雪團打在臉上，冰冷且疼痛。便踏出屋舍，張開雙臂，任風雪擊打他的身體，浸透他的血肉。
許久，他跪在地上，捧起一抔雪，將臉埋在裏面。那雪冰冷、灼熱、輕盈、沈重，貼著他的面龐，片刻便結成冰，融做水。那水苦澀、腥鹹，透過指縫，轉眼便消失不見。他擡起頭，看雪花肆意翻飛，將天地演作白茫茫的一片。
而他生在天地之間，獨行踽踽，兩手空空。
寒風襲來，凍得他渾身顫抖，他將身子伏在雪裏，任大雪將他掩埋。
雪依舊下著，只是小了些許，風漸漸止息，雪花直直下落，積在檐上、窗上、地上。恐百姓無柴可用，聖上開了皇宮外所有林苑，準許百姓任意樵采。三日後，雪只剩零星一點，太陽顯出光耀。
坤寧殿內，祝逢春睜開雙眼，說了一個水字。
守在床邊的唐越驚叫起來，一邊倒水，一邊喊陶醫師。陶冉飛也似地跑進臥房，扶祝逢春坐起，探了脈，叮囑幾句，又出去喊其餘幾個人。
祝逢春抿唇一笑，張口喝了唐越餵來的蜜水，道：“徐宗敬死了麽？”
“我親手砍了他的頭，屍體也丟進了林子。”
祝逢春點點頭，大略問過當下形勢，又道：“徐子京如何了，出了這許多事，他怕是不太好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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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月初七, 距寧王謀逆一事已有兩日，雪依然下著。
君主駕崩，皇城一片縞素, 新君一面守靈, 一面整理中原各地飛來的奏章。大雪連日，民多凍餒。為解生靈倒懸, 國府大開義倉，廣設粥棚。丞相顏登親問荒政, 遣專人為孤窮老病送去錢糧。
為弭災計, 宮中一應用度削去三成, 唯福寧殿後坤寧殿，整日燃著價錢堪比黃金的瑞炭。上等好藥流水一般送入殿中, 化作一碗又一碗泛苦的藥湯, 一罐又一罐漆黑的膏脂。醫師坐在床邊，看著額覆濕巾、身纏白紗的少年, 嘆了口氣, 走出滿是藥香的臥房。
明堂有三人垂頭坐著, 聽她出來, 一齊擡起頭。羅松搶先道：“她可好些了麽，陶醫師？”
“燒退了一些, 應當不至有性命之危。”
陶冉到椅邊坐下，接過宮人遞來的熱茶，抿了一口，望向前方，道：“蘇融呢, 還在抄經麽？”
見祝青點頭，陶冉將茶盞望案上一磕, 道：“你便由著他抄麽？祝帥，逢春眼下是受了傷，不是中了邪。我們要做的，是好好幫她治傷，慢慢等她醒來；不是拜什麽名寺，抄什麽佛經。”
“可若醒不來呢？”祝青聲音淡漠。
“她會醒。”陶冉抿了抿唇，加重了聲音，“她一定會醒。”
祝青怔了一瞬，面頰隨即抖動起來，他稍稍俯身，令人看不清神情，只聽得到口中聲響，似笑又似哭。不過兩日光景，他發根已現灰白，同未及不惑的年齡極不相稱。好半晌，他擡起頭，拭了下眼角，道：
“陶醫師，我也是背過傷兵扛過屍首的人，知道什麽傷能好，什麽傷只能看命。抄經無用，屋裏人都心知肚明，可至少，抄經的時候，人心裏是靜的。”
“連抄兩天兩夜，是心靜麽？我看是瘋魔罷。”
“我勸過，他不肯歇息。這孩子，打小便把東風捧在手心，東風稍微有點事，他便……”祝青頓了頓，再說不下去，扶著茶案站起身，望羅松道：“我去看看徐子京，你在這邊守著。過半個時辰，若蘇融還不歇息，便去將他打暈。”
“知道。”
目送祝青遠去，羅松彎了腰，把臉埋進雙手。當日他將徐子京送到山下，提了槍便去尋徐宗敬，不想足足找了大半個時辰，幾乎翻過整座嵩山。且他找到人的瞬間，唐越正一刀砍在徐宗敬胸口。
便滾鞍下馬，走到唐越身邊，眼看唐越砍下徐宗敬t首級。陶希夷本待取心肝五臟，唐越搖頭，最後只將這一具無頭男屍丟進了山林。
怕東風有事，三人緊趕慢趕回到登封，時值三更，又兼大雪，街上空無一人，然而走到縣衙，卻見一片燈火通明。縣衙內，顏相端坐明堂，旁邊站著許久未見的席影，兩人都鐵青著臉，一句話也不說；底下是那十多個一同參與圍獵的文臣，他們弓腰駝背地站著，像連大氣也不敢出。
縣衙門前，許多公人往外擡著屍首。不知怎的，他一顆心提到喉口，拱了拱手便向裏走去。逆著公人行列，他來到一處院落，院裏積雪都被翻開踩亂，白的雪、黑的土、紅的血，都混在一起，掩著滿院的屍首。公人在屍首間來來去去，卸去兵刃，搜去財物，擡上縣衙外的江州車，一具又一具。
正房窗戶亮著，照著院裏景象。他走進大門，踏入偏屋，發現腥氣比院裏還重幾分。
蘇融不知為何來了登封，他坐在屋裏，望著窗外人來人往，面上滿是疲憊。東邊床上躺著東風，她蓋了兩層裘被，神情恍若安眠；西邊座上堆著白布，那布堆了一尺多高，幾乎被鮮血浸透。
“東風這是……”
“遭了圍攻，殺了幾百個人，受了……二十六刀。”
聽了這話，他只覺渾身鮮血都向頂門湧去，扣了刀，沖出屋子，想發洩一身的火氣，看到斑駁地面、來去公人，頓覺一陣荒唐，不禁松了手，軟了雙腿，整個人癱在雪裏。
他不去追徐宗敬，她便不會受這許多傷；
他追得再快一些，便能趕上同她並肩作戰；
他早早帶她下山，她連圍攻之苦都不必受。
他把手按地，掌下是滾燙的雪堆、冷硬的屍首。寒風割在臉上，令他清醒了些許，也令他想起臨別時東風的囑咐。
一要取徐宗敬人頭，二要確保大家周全……東風，這便是你要的周全麽？
她知道自己多麽引人註目，她知道徐家恨她恨到必除之而後快，她知道前方是怎樣的龍潭虎穴……可正因知道，她不願連累任何人，哪怕任何人都願意為她犧牲。
“陶醫師，逢春要過多久才能醒？”
說話的是唐越，她這兩日也沒怎麽合眼，一直守在東風身邊。聽陶醫師說出一個不知道，她皺緊眉頭，道：“便沒有什麽法子刺她一刺，冰她一冰，至少不教她發燒麽？”
“若有，我一早便用了，眼下我們該做的都做了，剩下的只能看天意。”
“我不信天意。”唐越看向東風臥房，哽咽道，“逢春遲遲不醒，只為用的藥不夠合適，治病的法子不夠精到。”
陶醫師道：“那依你之見，怎樣用藥才算合適？”
唐越一時無話，起身去了東風房裏。陶醫師拍了拍手，命宮人取來紙筆，寫了幾個藥名，勾掉，重又寫新的。來回幾次，他看得心煩意亂，索性去了蘇融抄經的書房。
那日挨到女營兵士抵達登封，蘇融驀地站起，說要到寺裏拜佛，顏相勸不住，便命他同他一齊前往。天地昏暗，風雪喧嚷，兩人走到古寺門前，跪了半晌，寺門打開，一個僧人喚他們進去。
禪房內，廣慶法師握著佛珠，說了許多艱澀難懂的話。下了山，他問蘇融，蘇融閉口不答，一頭轉進屋裏抄經，這一抄，便是兩天兩夜。
案頭厚厚一摞抄好的經文。大略看了幾張，有金剛經、藥師經、地藏經，都是端端正正的小楷，一絲潦草也無。
“抄這麽多，當真有用麽？”
蘇融動作一頓，一點墨染在紙上，洇了未寫完的字。他放下筆，收了紙，另取一張熟宣，從頭抄起。
羅松搓了搓手指，悻悻道：“我來抄罷，你去睡一陣。”
蘇融瞥他一眼，他硬著頭皮續道：“你這麽抄下去不是辦法，東風要是醒了，看見你昏著，心裏不知道多難受。”
蘇融靜默片晌，擱了筆，起身道：“你抄一遍金剛經罷，不能有錯字漏字。”
羅松應了聲，坐到他先前的位置，撿出幾張他抄好的金剛經，提筆寫了一個楷字。蘇融看了一陣，走出書房，走進先前指給他的屋子，和衣躺下，不多時便沈沈睡去。
涿州望樓，新獲全勝的將軍坐在欄上，朝著他輕輕一笑。他伸手去牽，朗朗青天驀地一變，濃雲滾滾而來。無邊的恐懼與苦楚壓他跪下，迫他看向前方黑壓壓的山林。狂風咆哮著，怒吼著，撕扯枯敗的草莖，搖晃參天的古木，引群狼嚎叫，招夜鬼啼哭。
忽而一陣破風聲響，一支羽箭望心□□來，他驚出一身冷汗，睜開眼，卻見層疊的錦帳。手臂漸漸傳來抽痛，低頭去看，褻衣之下，幾層白紗綁著傷口，再摸胸前，同樣是厚厚的素紗。
徐子京輕闔雙眼，此地富貴，遠遠勝過朝集院，想是哪位皇族的府邸，或者便是皇宮。他躺在這等地界，得了這般救治，圍獵之事儼然已有結果。父親大約已不在人世，不知東風……
“醒了？剛剛夢見了什麽？”
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，轉頭一看，卻是東風的父親。他坐在案邊，握著一本冊子，好似一直在等他醒來。
他撐起身子行了一禮，祝叔略一擡手，準他床上答話。他仔細說了自己的夢，見祝叔臉上波瀾不起，輕聲問：“祝叔尋子京，是想問徐家之事麽？只是祝叔，東風現在何處，為何……”
“她在床上躺著，沒辦法見你。”
“什麽！”
徐子京猛地坐起，為動作太急，胸前瞬間多出一點殷紅。祝青敲了敲桌案，道：“你是徐家的人，好容易醒來，便不問一問父兄麽？”
“子京不知如何開口。”
東風臥病，父親橫死，依照祝叔之言，兄長只怕也兇多吉少。
自遇見東風起，他便一直怕這一天，可無論他如何周旋，都阻止不了噩耗的來臨。他終是做了徐家的孽子，做了儒門的叛徒，做了大逆不道的賊臣，做了浩渺天地間再尋不到棲息之所的一只烏鵲。
“你不知說什麽，便由我來說。”
祝青放下冊子，擡頭看他的面龐，沈聲道：“徐家家主徐宗敬，並其長子徐子亭，私通懷王，於前日率兵謀反，恐事有不效，又遣三百死士，勾結戎狄使臣，持丞相顏登為質，誘殺山陽侯祝逢春。
“所幸先帝早有防備，遣淮東女營指揮使俞星攔截叛軍，又有當今聖上及時趕到，叛軍降服，懷王並徐子亭皆伏誅。然逢春只身陷陣，縱有蓋世之才亦不能全，雖誅滅一眾死士，腹背亦受刀傷二十六處，現高燒初退，仍在昏迷之中。”
聽這話時，徐子京攥著身下褥子，雙手青筋暴起。待祝青說完，他掀開被子，掙紮著想要下床，口中喃喃道：“東風在何處，我要找她，我要向她賠罪……”
“賠罪，怎麽賠，你能替她昏著麽？”
祝青看著這張肖似徐宗敬的面龐，心裏半是慍怒半是悲涼。偏是他為東風擋了一箭，偏是他的父親派人圍攻東風。
懷王謀反那日，他告了一天假，說去河邊散心。念他不易，他準了他的請求，哪知不過幾個時辰，他便在登封看到皮開肉綻的東風，看到胸口中箭，渾身滾燙，猶自喃喃親朋名姓的他。
他本想將他拋下，聽了羅松解釋，到雪裏站了一刻鐘，終是將他一起帶到了皇宮。東風那般重情重義，醒來看不到他，不知要如何惱他這個無能的父親。
可東風她……
祝青捫住桌案，手指碰到剛看了一遍的冊子。冊子來自一名懷王同黨，為減罪行，他交代了許多徐家舊事，其中一件，甚至牽扯到二十年前淮東叛亂。
他的母親，先太尉祝明征，便是死在叛亂之中。
“徐子京，徐家屢次戕害新黨破壞新政，而今又將東風害到這等田地，你說說，本帥該如何處置徐家？”
“自然是……依大齊律例處置。”
言畢，徐子京脫了力一般向前栽去，好容易穩住身形，又趕忙擡了頭看他，面上淚水縱橫。
“依照大齊律例，徐家該滿門抄斬。今看你薄面，若東風無事，朝廷只問罪主謀；若東風有事，本帥定要徐家雞犬不留。”
拋下這句話，祝青站起身，又道：“你和東風有這許多恩怨，再糾纏下去，只會傷人傷己，不若從此斷了，也能落個相忘於江湖。”
“祝叔！”
徐子京翻身下床，正要跪地，一只手將他扶住。他看著前方那人沈郁的臉，泣道：t“祝叔，我只剩東風了……”
那人沈默許久，松了手，道：“等她醒了再說罷。”轉身走出臥房。徐子京癱在地上，癡望前方窗戶，那窗光輝奪目，似一整塊透亮的白玉，襯得屋內昏昏沈沈。他掙紮著站起，打開屋門，狂風裹著雪團打在臉上，冰冷且疼痛。便踏出屋舍，張開雙臂，任風雪擊打他的身體，浸透他的血肉。
許久，他跪在地上，捧起一抔雪，將臉埋在裏面。那雪冰冷、灼熱、輕盈、沈重，貼著他的面龐，片刻便結成冰，融做水。那水苦澀、腥鹹，透過指縫，轉眼便消失不見。他擡起頭，看雪花肆意翻飛，將天地演作白茫茫的一片。
而他生在天地之間，獨行踽踽，兩手空空。
寒風襲來，凍得他渾身顫抖，他將身子伏在雪裏，任大雪將他掩埋。
雪依舊下著，只是小了些許，風漸漸止息，雪花直直下落，積在檐上、窗上、地上。恐百姓無柴可用，聖上開了皇宮外所有林苑，準許百姓任意樵采。三日後，雪只剩零星一點，太陽顯出光耀。
坤寧殿內，祝逢春睜開雙眼，說了一個水字。
守在床邊的唐越驚叫起來，一邊倒水，一邊喊陶醫師。陶冉飛也似地跑進臥房，扶祝逢春坐起，探了脈，叮囑幾句，又出去喊其餘幾個人。
祝逢春抿唇一笑，張口喝了唐越餵來的蜜水，道：“徐宗敬死了麽？”
“我親手砍了他的頭，屍體也丟進了林子。”
祝逢春點點頭，大略問過當下形勢，又道：“徐子京如何了，出了這許多事，他怕是不太好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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